讲文化定要讲历史,历史是文化积累最具体的事实。历史讲人事,人事该以人为主,事为副。非有人生,何来人事?中国人一向看清楚这一点。西方人看法便和我们不同,似乎把事为主,人为副,倒过来了。因此,西方历史多是纪事本末体,中国虽有此体,但非主要。中国史以列传体为主,二十四史称为正史,最难读。一翻 开,只见一个一个人,不易看见一件一件事。如读《史记》,汉代开国,只见汉高祖、项王、张良、韩信、萧何许多人,把事分在各人身上。《尚书》是古代的纪事本末体,此下要到宋代袁枢才有《通鉴纪事本末》,只便初学,进一步再读编年史如《通鉴》,更进一步始读正史列传。今天我们一切学术教育都学西洋,因此学校 讲历史,都重事,不重人。如讲楚、汉战争,汉高祖怎样打项羽?固然要讲到人,但只以事为主。有一年,我在美国亲同他们一位史学家辩论过这一问题,他说:“历史固应以人为主,但此人若无事表现,如何跑上历史?”我说:“此事难说,因其牵涉到中西双方整个文化体系上面去。我且举一个明显的例,在中国有很多人 没有事表现而也写进历史,而且这类人决不在少数。”我们今天不论大学,乃至研究院,讲史学,虽是分门别类,注意都在事上。如讲政治制度,没有一个绝对是与 好的制度。制度总是要变,并无千古不变,亦无十全十美的制度。如讲社会经济,一切有关经济的理论思想,及其事实,也都随时而变。在坏制度下,有好人总好些。在好制度下,有坏人总不好些。思想要有事实表现,事背后要有人主持。如果没有了人,制度、思想、理论都是空的,靠不住的。而所谓人之好坏,此一标准, 则比较有定不易变。此刻把历史分类讲,政治史、社会史、经济史、外交史、军事史等,一切完备,却不注重历史里面的人,至少是隔一层,成为是次要不是主要的。制度由人来,某些人起来了,才有此制度。思想亦由人即思想家来。所以我今天特别要讲历史上的人,最大希望,要我们都能变成历史人物。要来维持历史,复 兴历史,创造历史,都得要有人。
讲到历史人物,当然要讲历史。世运与人物总是相随而来的。时代不同,人物也跟着不同。中国人一向看历史总要变,故说世运。历史时时在变,世运总是不能停留在一个状态下。我们把历史上一切时代大体分别,不外有两种,不仅中外如此,古今如此,以后也如此。某种时代,我们称之为治世,太平安定,慢慢地变成了盛 世。某种时代由盛而衰,由衰而乱,变成为衰世与乱世。历史千变万化,不外这一个治乱盛衰。当我小孩子时,学校老师告诉我,中国历史一治一乱,西方历史,治了不再乱。我当时虽很年幼,听了那位先生的话,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如何使中国历史也能治了不再乱。但我后来读了历史,渐认为在西方,治了也会乱,盛了也 还衰。我到今天短短七十多年生命,亲眼看到西方社会之由盛而衰,由治而乱。欧洲自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一切大变。特别刺激我的,如英国。当时读世界地理,所用地图是英国制的,只要这地方由它统治,都画上红色。譬如香港一个岛,也画上一条红线,一张世界地图,到处都有红颜色。英国被称为是一个太阳不会 掉下去的国家,全世界有英国国旗,太阳永远照在他们的国旗上。可是今天呢?
我年龄慢慢大了,又听人讲,可惜我们生在这时代,是一个衰世乱世。即如对日抗战到今天,到处奔跑流亡,今天可说是只在国家偏安局面内生活。若我们生在太平盛世不好吗?但我们读史,好像治世盛世历史人物该是又多又好,否则怎样会治会盛?衰世乱世,该是人物又少并坏,否则怎样会衰会乱?而实际并不然。但也只能 看中国史。西洋史专重事而忽略了人,打仗胜败不同,国家强弱不同,只见了事,不见事背后之人。今天我们社会一般知识分子,慢慢接受西方影响,只论治乱强弱,却把一般中心的主持人物也忽略了。若使我们把二十五史来作一统计,我能先告诉你们一结论。中国史上第一等大人物,多在乱世衰世。所谓大人物,他不仅在 当世,还要在身后,对历史有影响,有作用,这才是大人物。影响作用愈大,此一人物也就愈大。而所谓人物,起于衰世乱世的反而更多更大。起于盛世治世的反而更少,更差一点。这不奇怪吗?实亦不奇怪。若使衰世乱世没有人物,或人物不够伟大,此下怎会又变成治世盛世?中国历史之所以能一盛一衰,一治一乱,正因为 在衰世乱世有人物,下边才开创新历史。由乱返治,由衰转盛。若我们不注意人物,重事不重人,那么天下衰了乱了,更没有人了,此下便会没办法。希腊、罗马之没落便在此。此刻的英国、法国何时再复兴,也是问题。今天轮到美国与苏俄,成为世界上两强。然而从历史过程论,治下仍然定会有乱,盛后定然会仍有衰。即如 美国,但论人物,如华盛顿、林肯这些人,似乎到今天便不易得。
在中国最可说是乱世的,即如春秋,孔子即生在此时。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都是在治世,孔子却是在衰世乱世。但孔子学生说:“夫子贤于尧舜”。此论人,不论事。乃论身后,不论生前。孔子对历史的影响与作用,远胜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此刻是证明了。
春秋以后有战国,更衰更乱,但我们讲中国历史人物,战国要占第一位。我不能把战国人物从头讲,但如孟、荀、老、庄这许多人,只讲思想一方面,其影响后代中国实是大极了。汉代中国一统,当然是治世盛世,可称为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但汉代人物显然不如春秋战国。汉代之盛,还是受了春秋战国时代的人物影响。
再把汉朝整个来讲,东汉不如西汉,然而人物却比西汉多,而且有大人物。姑举学术上人物来讲:东汉最伟大的经学家郑玄,西汉便无其比。汉武帝表彰六经,罢黜百家,西汉一代,经学盛起,也不能说他们没有贡献。然在两汉经学家中,人物最伟大,对将来最有影响,最有作用的却是郑玄。郑玄死在东汉末年。黄巾之乱,董 卓到洛阳,东汉快亡了。郑玄一生正在东汉的衰世乱世中,然而却成为一最伟大的经学家。若使我们承认儒家经学对中国文化中国历史有大影响,大作用,那么论其影响作用之最大的就该是郑玄了。
说 到唐朝,也是一个治世盛世。但论唐代人物,就不如后面的宋朝。宋朝纵不说是乱世,却始终是一衰世。我说唐不如宋,不是讲他们的开国时代。唐高祖唐太宗下面这一批人,这一个集团,我们暂置不讲。在唐玄宗开元之治以前的人物,实不如天宝之乱以后的人物来得多,来得大,表现得更象样。论宋代,比较太平当然是北 宋,然而最伟大的人物却出在南宋。单从学术上讲,如朱子,他在学术史上的地位还当在郑玄之上。明朝又是盛世,可是人物更衰落。清代也算是一个盛世,最盛在干嘉,而干嘉时代人物却较逊。论其经学,仅如此刻在图书馆里一个写博士论文的,哪比得清初一些大人物。那是明代快亡,大乱已至,人物却竞兴迭起。
我们试再讲衰世。春秋战国以后有三国分崩,可说是一个乱世,可是三国就出了很多人物。又如元代,蒙古人跑进中国来,而元代也出了很多各方面的人物。元代只有短短八十年,明太祖起来,他下面如刘基、宋濂一大批人,跟他打天下,却都是在元代培养起来的。唐代也一般,跟唐太宗起来打天下的,都是隋代人物,远由南 北朝时代培养而来。唐代兴国,一切规模制度,都由北周至隋订下。再往上推,由汉高祖到汉武帝,西汉初年人物,一切都从战国时代人的脑筋里酝酿成熟,到汉初才表现出来。因此我们可得一结论,但这只是照中国历史讲,西方历史似乎并不然。这一结论,便是中国文化最特别的地方,即其在衰世乱世,人物更多更伟大,胜 过了治世盛世的。
大体上说,历史有上层,有下层。我们当知,历史不是一平面。像一条水,有其浮面,有其底层。浮面易见,底层不易见。如说政治上轨道,同时必是社会也上了轨道。社会不上轨道,单要政治上轨道却不易。上面政治人物都从下面社会起来,我们可以说,底层比浮面更重要。我们讲历史人物,也可分作一部分是上层的,另一 部分是下层的。跑到政治上层去的人物,是有表现的人物,如刘邦、项羽都是。还有一批沉沦在下层,他们是无表现的人物,但他们在当时,以及此下历史上,,一样有影响,有作用。可能他们的影响作用更胜过了那些有表现的。如读《左传》,那是春秋时代二百四十年一部极详尽的历史。但孔子在《左传》里不占地位。《左 传》里讲到孔子,可说是微不足道,哪能和其他人物相比?孔子在《论语》中所称赞的春秋人物,前面有管仲,后面有子产,都是在当时有表现的。我们读《左传》,上半部就注意到管仲,下半部就注意到子产。大国有人物,如管仲之在齐。小国也有人物,如子产之在郑。若论人物价值,子产并不定差于管仲。大国人物有 表现,小国人物一样有表现。孔子却像是一无表现的人物,纵说有表现,也是微不足道。但《左传》里还找得到孔子,却找不到颜渊。颜渊虽不见于《左传》,对将来中国历史仍有他的大影响,大作用。孔子、颜渊的影响作用,还胜过了管仲、子产。因此我们可以换句话说,管仲、子产是一个时代人物。历史上不断有时代之 变,秦变汉,隋变唐。但时代变了,历史仍不变,至少一部中国历史是如此。所以我们讲历史,不要太着重其上层浮面的,我们还该更着重其底层下面的。我们讲《左传》,不要只知道有管仲、子产,更要当心,那时还有孔子,甚至有颜渊。只是孔子、颜渊没有在那时的浮面上层参加过大事情,所以不入历史记载。若把整部 中国历史来看,孔子地位,远在尧舜之上。而颜渊虽一无表现,对后来中国有影响,有作用,也并不比管仲、子产弱了。所以所谓有表现与无表现,也只就狭义来讲。如果没有表现,怎样在历史上直传到今天?他表现的便是他这个人,而非表现在他做的事。此所谓事,也是狭义的,只是历史上浮面上层的事。
再讲三国,乌七八糟,可说是乱世,而且乱极了。但在中国历史上,除了战国,中国人最喜欢读的应是三国史。今天任何一个中国人,都知道些三国史。也许是因为有罗贯中作了《三国演义》,但罗贯中为何来作《三国演义》?《三国演义》为何能如此流传?正因为三国时代人物多,而且真算得人物。即如曹操,那是历史上的 反面人物,他也有影响,有作用,只是些反影响,反作用。像近代袁世凯,也是反面人物,把他与孙中山先生一比便知。在当时,大家有表现,但孙中山先生是一个历史人物,袁世凯只是一个时代人物,而且是一个反面人物。此刻再来讲三国时代的正面人物,诸葛亮就了不得,有了一个诸葛亮,全部三国历史就光明了,一切都 变成有色彩,有意义。但中国后来人品评三国人物,却推管宁为第一人。管宁在那时一无表现,天下乱,他跑了,流亡到辽东。曹操也是了不起,听说有个管宁,无论如何要他回来。管宁不得己回来了,但绝不在曹操政权下有表现。说是病了,不能出来做事。曹操派人到他家里去察看,回来把管宁的日常生活作一报告,这一报 告却记载在历史上。曹操说:“既这样,我们也不必勉强他。”管宁年轻时,与一朋友华歆共学,门外有车马声,华歆说:“什么人经过呀”,出门去看。回来,管 宁与之割席而坐,说:“尔非我友也。”后来华歆做了魏国大官。由此可知,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不一定要有表现。有表现的,或许还不如无表现的。我们下面且慢慢讲。
所谓表现,有表现而成功的,也有表现而失败的。普通我们说,中国人喜欢表扬失败英雄,其实失败了还有什么值得表扬?我们当认识失败的无可表扬,也不该表扬。国家民族要成功,历史也要成功,可是历史上确有失败的人,这等人或许也有人称他为人物或英雄。如西方历史上,古代有亚力山大,近代有拿破仑,都不曾成功。 更如近代德国希特勒,更可怕。不只是他个人失败,而且其遗害于国家民族,乃及四围人群者亦不小。这等人何该学。所以失败英雄不该表彰。但是,在法国首都巴黎,一切市容建设,以拿破仑作中心,环绕凯旋门八条大道,四面分布,形成了巴黎市区。另一部分,以拿破仑坟墓作中心,巴黎市容所表现的,就是一个拿破仑。 好像法国人认为拿破仑还是他们的第一号人物。今天的戴高乐,就想学拿破仑,失败显然放在面前。今天大家希望德国人不要再学希特勒,连西德人也怕希特勒精神之复活。美国首都华盛顿一切市容建筑,模仿巴黎,由国会法院一条大道直往华盛顿铜像,这是整个市区的中心,白宫只是旁边一个小建筑。华盛顿是一个成功人 物,但华盛顿市容,究是以国会为主,这是西方人重事业表现更重过于人物完成之一证。但美国究比法国前途有希望。只以两国首都建设为例,即可说明。英国伦敦又是另一样,西敏寺代表着神权时代,白金汉宫代表着王权时代,国会代表着民权时代,三个建筑并存,这是英国精神,而其重事不重人则可知。虽亦有很多名人埋 葬在西敏寺里,究已是第二等。最受大家注意的,自然是西敏寺、是皇宫与国会,是一些物质建设。
再论在中国史上的所谓失败人物,其实是并未失败。即如南宋岳飞,他若成功,南宋就可复兴,然而岳飞失败了。但岳飞只在当时是失败,他在后世有成功。又如文天祥,倘使没有一个文天祥,那将是一部中国历史的大失败。蒙古人跑进中国来,出来一个文天祥,他虽无助于南宋之不亡,然而文天祥可以维持中国民族精神,直 到今天,因此他还是未失败。换句话说,就他的个人论,他是失败了。从整个历史论,他是成功了。所以我们说历史人物中,还该有时代人物和历史人物之分别。
今再说成功失败关键何在?我可说,失败是由于他的外在条件,而不在他本身内在的条件上。岳飞事业之失败,不是失败在岳飞本身之内在条件,不是他自己这个人失败了。宋高宗、秦桧,一切外在条件,使岳飞失败。而岳飞个人之内在条件,则使岳飞成功了。成功的乃是岳飞这个人。文天祥的外在条件根本不能讲,比起岳飞 来更差了,他当然要失败。蒙古军队来,当时的南宋,是无法抵抗的了。然而文天祥还是要抵抗,文天祥自己这个人是成功了。他的内在条件并没有欠缺,留下他这一个人在历史上,对将来中国贡献大,有大影响,大作用。单只一件事,事是留不下来的。因历史一定要变。孔子若做了鲁国宰相,当了权,他的成绩可能比管仲更 大,或许孔子可与周公相比。然而纵是周公政绩伟大,也只表现在事上。一切都得变,西周仍变了东周。倘使做了一件事,可以永远存留,永存不变,那么也没有了历史。从前人的事业都做好在那里,我们将无可再表现,更没有什么事可做。但人就是要做事,没有事可做,又要这些人何用?人到没有用,历史自然也断了。所以 我们并不希望每一件事可以永远留传,我们只希望不断有新人,来做新事,有新的成功。历史存在依人不依事,而人则是永可以存在的。西方人能在历史上永远存在的,比起中国来是太少了。耶稣钉死十字架,他是一个失败的人,然而耶稣实是永远存在,所谓的十字架精神也永远存在。到今天,信耶稣教也好,不信耶稣教也 好,都不能不承认耶稣之伟大和他的成功。最成功的还是他自己这个人。他说他死了要复活,他这一个人永远流传到今天,还是存在,不是他复活了吗?我们也可说,岳飞的风波亭精神,岳飞是复活了。到今天,岳飞还在这世上,至少我们中国人了解岳飞,岳飞还在我们中国人心里。
中国人的人生理想,有一个最高要求,就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但成功有许多是要外在条件的。而我们有一个办法,使一切外在条件不足以屈服我,只要我有内在条件便得。若说不要内在条件,这也无所谓成功与失败了。上帝生人也有条件,若说不要一切条件而能成功,也就不成其为人。做人不能无条件,我们希望的, 只讲内在条件,不讲外在条件,而也能有成功。上帝只生我们一个可能,每个人都可能做孔子与耶稣。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 也。”好学是他的内在条件。忠信之性,是上帝给他的,是他的外在条件。但只有这一个基本条件是外在的,而同时又是内在的。难道如曹操以至如袁世凯,就天生他是一个不忠不信的人吗?中国人不承认这句话。生下来都一样,这是一可能。再加上一切内在条件,其他外在的,可以不妨事。今天我们都嫌外在条件不够,我们 生在衰世乱世,外在条件当然不够。然即是生在盛世治世,外在条件还是会不够。我们今天说要改造环境,就得充足我们的内在条件,你先得成一个人物,才能来改造环境,来充足一些外在条件。若你没有成一个人物,内在条件不够,一切外在也没有法改,纵使有了外在条件也不行。似乎西方人是太着重外在条件的,然而我们 看西方历史,还是和中国历史一般。耶稣时候的犹太人,在罗马帝国统治下,我们读耶稣的《新约》,他没有讲到罗马统治,似乎外在条件不在他脑筋里,不在他考虑之列。然而外在条件毕竟在书中也讲到,譬如税吏,是罗马派来的,耶稣便无奈何他们。所以耶稣说:“西泽的事让西泽去管。”这是当时犹太人的一项外在条 件。到今天,世界只有信耶稣的人,更没有了耶稣,而西泽则仍可到处遇见。你若说,定要打倒了西泽,才能完成一耶稣,也没有这回事。我们还可以另换一句话来讲,还是美国人争取得了自由与独立,才有一个华盛顿的呢,还是由华盛顿来为美国争取到自由和独立的呢?照中国人想法,则更有进者。应该是拿去了华盛顿的事 业,还有华盛顿这样一个人,他还可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这也不是中国人看轻了事业。即如我们国父孙中山先生,倘使他没有能创造成中华民国,即就他个人来说,如他的思想和言论,还是一个孙中山先生,或许他会更伟大。因把一切事业功名放在他身上,好像他这个人就圈在他事业功名的里面,为他的事业功名所束缚,他所表现的好像就在这范围内。周公不如孔子,不在别处,只 在周公其人,为周公的事业所限,限在这事业里面。要是懂的人,自知周公怎样会有他这一番事业,在他事业背后还有他这个人。如此来真了解周公的是孔子,孔子也希望能像周公般在这世上做一番事业,然而外在条件不够。在政治上,在历史上层,孔子等于无所表现。然而后来人看孔子,反少了一束缚,一范围。而孔子之为 人,却因此而十足表现出来,比周公更清楚。今天我们来讲周公,自然要讲周公这一番事业。但讲过他的事业就完了,在其事业背后之这个人,反而忽过了。来讲孔子,孔子无事业可讲,就只得讲他这个人。然而人的影响胜过了事的影响,所以孔子在后来历史上的作用,反而在周公之上。因此我来讲历史人物,特地希望我们要 看重人,拿人来做榜样,做我们一个新的教训新的刺激。可以感发我们,使我们大家各自来做个人。有了人物,哪怕会没有历史?
一部二十四史,把许多人试为分类,有治世盛世人物,有衰世乱世人物,有有表现的人物,有无表现的人物,有成功人物,有失败人物。但读者不要认为我只讲某一边,不讲另一边。今试再来讲中国的历史人物。
上面分法,都从外面看,此下当从人物之内面看。我认为中国历史上人物,大体说只有两种,一是圣贤,一是豪杰。直到今天,中国人一路讲圣贤,但究竟如何才算得一圣人与贤人,其间自有不少争论,此刻且不讲。再讲第二种,中国人所谓之豪杰。我们看历史人物,无论其在政治上层或社会下层,有表现与无表现,成功与失 败,或在太平盛世,或在衰乱世,得成为历史人物的,大体说来只有两种,即圣贤与豪杰。豪杰又与英雄不同,如拿破仑与希特勒,可以说他们是一英雄,但并不很合乎中国所想的豪杰人。朱子讲过“豪杰而不圣人者有之,未有圣人而不豪杰者也”。同时陆象山极称此言以为甚是。此刻我想把朱子此语再略修改,因我们说圣贤,并不像说圣人。单说圣人,似较严格,兼说圣贤,则较为宽泛。我想说,圣贤必然同时是一豪杰,豪杰同时亦可说是一圣贤,二者貌离而神合,名异而实同。其 实圣贤豪杰也和我们平常人一般,就其和平正大能明道淑世言,则谓之圣贤。就其崇尚气节能特立独行言,则谓之豪杰。我们此刻来讲中国历史人物,请读者不要太重看了圣贤二字,我们且先重看豪杰二字。我们纵不能做个圣贤,也该能做个豪杰。尤其在这衰世乱世,做人总要有点豪杰精神,不然便会站不住脚,挺不起腰。做 豪杰,便是做圣贤的一条必由之路。不从豪杰路上行,绝不能到达圣贤地位。圣贤就是一个豪杰,只让人不觉其为一豪杰而已。我在下面将慢慢讲出豪杰如何是圣贤,圣贤如何是豪杰的道理。
今试问:圣贤与豪杰,既然有此两个称呼,则其分别究在哪里?我想这个分别,简单地讲,只在其表现上。圣贤一定要能“明道”“淑世”。这个世界在他手里,他就能把这个世界弄好,这叫淑世。要淑世,当然先要能明道。使此道明扬于世。如我们生在汉武帝时代,汉武帝表彰六经,罢黜百家,你要来明道淑世,做一个董仲 舒,当然省力。你如在唐太宗时代,来做一个魏征、房玄龄、杜如晦,也较省力。因外在条件配得上。这些人,纵不能说他们便是圣人,但至少也该说他们是贤人。可是在某种环境下,外在条件配合不上,种种不如意,那么你至少要有一本领,能“特立独行”。不论外面条件,我还是我,这样他便是一豪杰了。孔子、孟子,何 尝不从特立独行的路上过,不然也不成其为孔子与孟子。要能特立独行,从外面看,便是“尚气立节”。人总得要有一股气。孟子所谓:“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一 个豪杰,正为他有一股气。这气字,不能拿现代的科学生理学或物理学来讲。中国人普通讲话,常说这人有志气,志下连带一气字,其实气只是其志。要立志便不容易,有人说,我未尝无此志,只恨外面条件不够。如此之人,则是虽有志而没有气,所以志也不立,就没有了。又如说勇气,勇也要有股气。没有气,怎能勇?“三 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中国人讲智、仁、勇三德,智与仁之外,还要有勇。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直到他老,孔子正为有一股气,所以这 个志立了不倒退,到老不衰。只在圣人身上,比较不着痕迹。一个豪杰之士,则显然看出他的一股气来,随时随地随事都见他尚气,又比较显露,或比较有偏,所以他是一豪杰。有志有勇,所以能立节。节是有一个限度,有一个分寸。不论世界衰乱,我做人必有限度必有分寸,那便是一豪杰。因此豪杰必讲气节,能特立独行, 到得圆满周到处便是圣贤。圣贤便能明道淑世。但道德也定要从气节来,气节也必要站在道德上。若说人身生理,有血气,有骨气,从血气中有勇,从骨气中见志。人不能做一冷血动物软骨汉,人之死生,也只争一口气。天下不能有无血无气无骨的道德,也不能有无血无气无骨的圣贤。我们也可说,中国历史是一部充满道德性 的历史。中国的历史精神,也可说是一种道德精神。中国的历史人物,都是道德性的,也都是豪杰性的。
只要他是个圣贤,可不问他的功业。只要他是一个豪杰,也可不论他的成败。中国最大圣人孔子,他的品评人物,也是双方面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是一面,另一面则是孔子讲到吴泰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孔子称许吴泰伯是道德中最高的一级了,甚至社会人群无法称赞他。 孔子共说了两个民无得而称的人,一是吴泰伯,另一个是尧。“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尧的伟大,无事可举,说不出来。舜则有好多事可举。但尧、舜同为大圣。孔子当然很看重文王、周公,而孔子也看重吴泰伯。吴泰伯是文王的老伯父。吴泰伯兄弟三人,最小的就是王季历,王季历的儿子就是文 王。吴泰伯三兄弟的父亲太王,很喜欢这个小孙,说他将来大了有用。到了太王有病,吴泰伯对他的二弟仲雍说:“我们跑了吧,我们跑了,父亲可把王位让给三 弟,将来可以传给小孙,可以完成父志。”因此他们两人就跑了。孔子对吴泰伯十分称赞。父子各行其是,说孝却不像孝,说让也不见让。道大无名,无法称赞他,孔子就把吴泰伯来上比尧。
第二个孔子称赞的是伯夷、叔齐。孔子说:“伯夷、叔齐,古之仁人也。”孔子不轻易用仁字来称赞人,但却称赞了管仲,又称赞了伯夷、叔齐。他们是孤竹君之二子,父亲要把王位传给叔齐,父死了,伯夷说:“父亲要你继位,你继位吧!我跑了。”叔齐说:“你是哥,我是弟,你不做,我也不做。”也跑了。君位让给了中 间的一个。遇到周武王伐封,伯夷、叔齐从路上大军旁站出,扣马而谏,说:“你不该去伐封,你是臣,他是君,此其一。你父亲刚死,该守孝,不该去打仗,此其 二。”周武王手下要把两人拿下,幸而姜尚说:“这两人是义士,放了他们吧!”放了以后,周朝得了天下,可是这两人说:“我们不赞成。”但大势已定。他们不 吃周粟。到山上采薇而食,终于饿死在首阳山。孔子大为佩服,说他们是“古之仁人”。孔子也并没有反对周文王和周武王,更是极尊崇周公,自己还要复兴周道,曰:“吾其为东周乎。”可是孔子又讲那一边,直从吴泰伯到伯夷。当知要做吴泰伯、伯夷,也得有志有勇,有气有节,特立独行,毫不苟且。此等人一样在历史上有影响,有作用。汉代太史公司马迁崇拜孔子,把孔子作《春秋》的道理来写《史记》。《史记》里有三十世家,七十列传。世家第一篇,不是鲁、卫、齐、晋,而 却是吴泰伯。吴国要到春秋末年孔子时代才见到历史上,而太史公乃特立之为三十世家之第一篇。列传第一篇则是伯夷。中国人的历史人物观,孔子以下,经太史公这一表扬,一面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同时另一面还有吴泰伯、伯夷。其实孔子自己,正是兼此两面,所以成为中国之大圣人。
上面说过,中国人重人更重于事,西方人重事更重于人。如西方人说,这人是政治家,或哲学家,或科学家,或宗教家,或艺术家。总在人的上面加上事,拿事来规定着这人。中国人则向来不这样说。如说圣人,这圣人究是一政治家呢?军事家呢?外交家呢?经济家呢?却没有一个硬性规定。又如说贤人,君子,善人,都是讲 的赤裸裸的一个人,不带一些条件色彩在上边。但中国人却又把人分等级,善人、君子、贤人、圣人,其间是有阶级的。西方人用事来分等,便没有人的等级观念。究竟是西方人看人平等呢?还是中国人看人平等?中国人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即是人人可做一理想标准的圣人。然而为何人做不到圣人,这责任在个人自己。但 西方人做人,要外在条件,要机会,要环境。这是双方显然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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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寺遗址博物馆12日在山西临汾市襄汾县开馆,距今约4300年至3900年的230余件(套)古老文物,为公众揭秘“早期中国”真容。 陶寺遗址位于山西襄汾县陶寺村,是中国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大型聚落...(10195)人阅读时间:2024-11-13第十二届慕尼黑华语电影节开幕
中新社柏林11月4日电 慕尼黑消息:当地时间4日,由慕尼黑孔子学院主办的第十二届慕尼黑华语电影节在慕尼黑市立图书馆开幕。 活动期间将线下放映21部华语长片、3部短片、2部动画长片和3部动画短片,共涵盖天坛映...(5077)人阅读时间:2024-11-05成都武侯:流量变“留量” 文旅融合激发新活力
中新网四川新闻11月1日电 (王利文 汤雁)在不久前的国庆假期,成都市武侯区文旅市场格外火热。数据显示,全区各景区(点)接待游客246.49万人次,实现旅游总收入29.85亿元,同...(20597)人阅读时间:2024-11-01